那天, 随着周心琪的回忆以及韩澄宇的诉说,十几年前的拼图被逐一补全。
在众人被洗掉记忆送往孤儿院的日子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韩澄宇见到了周林。
周林将一个笔记本交给了他。
那是洛痕准备的后手,本来就是为了防止自己可能会被强制洗掉记忆,为了让后来的自己恢复记忆而准备的。
至于强制洗掉记忆这件事,其实动动脑子就能想到。既不能让洛痕死掉,又不能让他照着之前那个性格发展下去,那么最为保险的手段当然是给予洛痕再来一次的机会,重新塑造他的性格了。
何况洛痕很清楚组织有着这样的手段。何况这其实是很平常的手段而已。只是将人的记忆和他最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东西利用强制性的心理暗示强制联系在一起而已——比如一次又一次的电击治疗。
所以洛痕留下了笔记本——被洗掉记忆重新塑造的话,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会被塑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本来也并不是想要让自己复活——准确来说,他真正需要的的,只是让看到这个笔记的人相信这是事实罢了。
打开了笔记的韩澄宇恢复了记忆——既然是利用心理暗示将他们所受到的不想再回忆起的折磨和那些需要遮蔽的关键点联系在一起的话,那么反向来的话,只需要不断重复那些不愿回忆的折磨,那么那些以及也会被一起带出来。
当然,周林并没有在信中告诉韩澄宇NO.13的真面目。他并没有谈为何要把书交给韩澄宇而不是原身。他只是这么告诉韩澄宇了。
“不要让洛痕恢复记忆。那对他来说一定是一段不愉快的记忆。”
韩澄宇相信了周林的话语,他也这么做了。然后,知晓了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痛苦何为快乐的他,作为一个人思考了。
不是作为一个生物,不是作为NO.1的容器,而是作为一个人,作为韩澄宇思考了。
答案显而易见。他做出了和NO.13一样的决定。
他想要救出所有的孩子。他决定吧真相揭发出来,让所有人认清组织的丑恶嘴脸。但是虽然恢复了记忆,他却依然没有证据。在认清了这些之后,他还是返回了孤儿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一直潜伏在孤儿院,想要找出证据,足够证明组织所作所为的证据。只是他毕竟还是太过年轻,很快就让组织起了疑心。
于是,就有了三年前韩澄宇被收养一事——韩澄宇虽然明面上被收养,事实上却是被送往了另一处地方被关了起来——但是,在一年后,周林终于找到了机会,把韩澄宇放了出来。
另一方面,被周林的好友周茂收养的周心琪,也跳出了原来的命运。周林洗掉了周心琪原本的所有记录,然后和周茂商量之后,让周心琪回到村子里再度过一段时间——这次回归是作为【不属于这里的人】回归的,是一次极为大胆的,将秘密藏在组织眼皮底下然后再将秘密边缘化的计划之一。果不其然,村子里的人渐渐接受了周心琪和这里毫无关系并且只不过是一个外地的毫无关系的人罢了这样的设定。周心琪也彻底的从组织这里解放了出来。
至此,计划仍然在执行着——虽然制订它的人尚未恢复记忆。韩澄宇在为了组织奔波,周心琪也摆脱了嫌疑,只要等待下个案件发生就行了。
老人留下的信件到此为止了。
但是老人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说。老人显然经受了太多太多的犹豫。他不想让NO.13打扰了面前两人的生活。所以他并没有把NO.13的故事写进去。所以他隐瞒下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比如为什么把笔记交给韩澄宇而不是洛痕。
见过NO.13的真正身份的周林又怎么会相信纯粹就是为了愉悦而行动的No.13?在看到那晚的惨剧之后,周林彻底明白NO.13是个什么样的人——面对那个NO.13,周林感觉到了害怕。
他太清楚NO.13是一个什么样的野兽。他害怕着NO.13,也恐惧着如果NO.13被放出来,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NO.13永远不会懂得规则也永远不会按照规则行事——他从最开始就是按照自己的兴趣而行事的。将这样的NO.13放出来的话,他实在不清楚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但是毫无疑问残忍无情却又有着恶狼一般的耐心与坚韧的NO.13会成为这个社会的破坏者。
所以他没有把书交到洛痕手中,而是把它交给了更像一般人的韩澄宇。
NO.13身上实在有太多的不确定了。
路子凡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片漆黑。他有些僵硬地坐了起来,脑后的疼痛提醒了他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用力挣了挣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然而毫无疑问,对手绑的很紧,根本没有办法挣开。
他爬了起来,敲了敲背后的墙壁:“有人吗?”
“子凡?”墙壁后传来了周心琪的声音。
路子凡心中一喜。他应了一声:“你没事吧。”
墙壁那边等了许久,终于有声音传了过来:“我这里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路子凡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上车时太马虎了。”
那之后的第二天,路子凡三人已经决定回城里了。
一方面是这里大概已经确定了一部分真相——另一部分也是因为距离犯罪预告里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他们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一辆公交车。车中间不间断地上来了一些人——走着走着路子凡就觉得不太对劲:村子里的人呢明明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哪来的这么多人?
他惊惶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睁眼就是这里。他轻声道:“澄宇呢?你见到他了吗?”
“我在这里。”墙壁对面历时传来了声音:“我和周心琪在一起。”顿了顿,韩澄宇忽然说了:“既然你是在那里,那么估计也就差不多该过去了。”
路子凡愣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冷笑一声:“正好。我正想看看到底是谁呢。”
“小心些。”周心琪的声音传了过来。她顿了顿:“一切以自己性命为重。”
路子凡心中一暖:“我会的。”
正说着,路子凡身后的漆黑中,透出了一丝光明。
几个人走了过来。当先一人带着面具,他看着站起来和他冷静对视的路子凡,轻笑了一声:“路先生,走吧。”
路子凡笑了笑。他沉声道:“有什么不能在这里说吗?”
这句话显然是一次尝试。面具人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笑道:“你确定要让那两个人也知道?韩澄宇姑且不论,他本来就是我们的人。周心琪知道了的话,恐怕我们就不得不杀了她了。”
路子凡叹了口气,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吧,我跟你们走。”他打了个呵欠——听到这个呵欠声,隔壁两人会心一笑:显然这又是受到了洛痕的影响了。
面具人倒也是不焦不躁。他待路子凡走出去,扫视了一眼这个房间,轻笑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是有些闷热的甬道,两边的墙壁有些泛红,墙壁也被修缮的整整齐齐。路子凡边走边仔细观察,认定自己应该是在地下。他抬头向斜上方看去,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些小孔——毫无疑问就是排气孔了。
他又向两边看去,两边的墙壁虽然只是纯粹的土墙,但是不见任何印记。他沉下心思索:这毫无疑问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造出来的。结合韩澄宇的话来看,这里至少也是有三年的存在时间了。
很快,路子凡从这甬道里走了出来。但是他们并没有进到那个房间里去,反而是让路子凡大开眼界。
从甬道里出来之后的地面更加宽阔,几乎就有两三米宽。跟这里相比,刚才走过的甬道几乎可以说是小胡同级别的。路子凡低头看去,他甚至在地面上看到了些许车轮的痕迹。他怔怔站在原地,一瞬间却是彻底惊诧于所见之景了。
面具人到也不急。他没有催路子凡接着走,只是轻笑一声,说道:“如何?这么一座地下城市实属壮观吧。”
路子凡听出了面具人话语里的自傲语气。但是他并没有出言反驳,甚至他还点了点头:“我只道你们已经潜伏了十几年了,现在看来,远远不止如此啊。”
他看着面前这灯火通明的地下城市,颤声说道:“这何止十几年所能完成的?这至少也是几十年的积淀啊。”
是的,呈现在路子凡面前的并不只是一条大路这么简单。这里耸立着幢幢房屋上承天下接地,顺着房间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将这条道路照的灯火通明,俨然就是一座不昼之城!
面具人这次笑了出来:“没错。”他深吸一口气:“这里就是几十年来我等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城市。”或许是错觉的缘故,路子凡甚至从其腔调里听出了一丝悲怆来:“我等四代而来尽皆耕耘于此,无数人为了大业忘却生死前仆后继,方才打造出这么一所地下城市来。”
路子凡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你把我带这么远,不会就是想给我看这个地下城市吧。”
“当然不是。”面具人道:“只是你以后毕竟要在这里生活,还是需要让你了解一下情况的。”
路子凡心头一震。他侧头看向这个带着面具的人,意图从其中看出些端倪来,只是面具人只是负手站在那里。他察觉到路子凡的目光,却是眸子里染上了一丝笑意:“怎么了?”
极其自然。似乎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路子凡心下明白,这几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这样进入了这里,在这个地下城市里选择活下去。
沿途三三两两有人和面具人打招呼,面具人全都微笑着承了下来。路子凡偷眼过去,发觉这些人对于面前这人带有的敬意委实不虚。见此情景,他不禁心底泛起疑惑:若是在這裡的所有人都是被逼著來到這裡的,為什麼會對面前這個人有著這樣的敬意?
似乎是聽到了路子凡的心聲,面具人說道:“他們是自願來到這裡的。”
路子凡悚然一驚。他張口道:“不可能!”
“不可能?”面具人笑了出來:“怎麼不可能?路子凡,你有沒有想過在這幾十年間,這座城市裡到底出了多少無家可歸之人?到底增加了多少絕望的人?到底有多少人憤世嫉俗,又有多少人心無所戀?”
“地上永遠是複雜的。一個人要想活著,不僅僅是做好他們的本職工作就可以了。他們要搞好人事關係,要為各自的生計而發愁。總有人付出了很多,卻得到了很少,在那個時候,你心里難道就沒有這樣的想法嗎?”
“為什麼?為什麼總有人不學無術卻得別人看重?為什麼有人生而為富有人省卻貧窮?為什麼只會溜須拍馬的人卻能得到重用?為什麼官員的兒子行走于世會有那麼多特權?”
面具人轉過頭來,他看著思索狀的路子凡,輕聲道:“因為上面的人把生活弄得太複雜了。”
“生活本來應該是更為簡單更為輕鬆的事情。”面具人的聲音中透著美好與幸福:“每個人只要做好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即可。做好自己真正適合的工作,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僅僅如此就夠了。”
“每個人都完成自己的工作,每個人的工作都很合理——孩子們被集中在一起照顧,傳授相應的知識——每個人都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絲毫不需要思考這以外的東西。每個人除了自己的工作之外沒有壓力,也不會擔心自己身邊的人會有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之人。這樣的生活,毫無疑問是最簡單的,也是最本質的吧。”
“沒有對比,沒有差距。換言之,沒有傷害,沒有暴力。這樣的世界,不正是你所追求的和平世界嗎?”
“不對····”路子凡的聲音有些哽塞。這是一個沒有爭鬥沒有傷害的世界,但是不知為何,他總是感覺到什麼奇怪的地方,但是他卻又說不上來。只好一次次重複著相同的詞彙:“不對······”
“那裡不對?這個世界,不需要你這樣的偵探。”面具人聲音嚴肅了下來:“路子凡,如果你是你所希望的那種人的話,應該明白的吧。”
“偵探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或痛苦或悲傷,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個完美世界的話,那麼絕對不需要有偵探的。”
“如果你因為自己做了偵探而感覺到快樂的話,那麼愧疚吧。因為你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了別人的痛苦之上!”
“如果你因為完美的世界不需要你而痛苦的話,那麼懺悔吧。因為你根本就不是那所希望的那種人!”
“你不是正確的,也絕對不可能是正確的。因為你所代表的的善良不過就是偽善而已!你所高舉的正義大旗只不過是你固執的象征而已!”
末尾時,面具人的聲音已經是痛斥。路子凡看過去,在面具人眼裡看到了海一般的憤怒···還有憐惜。
路子凡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他的確感覺到了快樂。
他熱愛著偵探這個工作。
他熱愛著探尋每一個案件的答案。
然後,他自己再清楚不過。當每次有重大案件發生的時候,他都會有躍躍欲試的衝動。與那些窮凶極惡的對手們交鋒已經融入了他的生活中,帶給他快樂帶給他滿足,成為了他從事這份工作的動力。
所以面具人說的話並沒有錯。
路子凡的快樂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
但是路子凡從來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只是處理現在自己所面對的事情,卻未曾對未來思考一分一毫。
因為沒必要。路子凡並不是那種做什麼事就去會想做這件事的意義的人。他就像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一樣,著眼于現在,把握著現在自己手裡的事情,做出現在最正確的選擇,內心不曾有愧,一路坦坦蕩蕩地走了過來。
這並不能說是錯誤,相反這是一種最為積極的活法,是非常簡單的活法。這種人只要付出足夠多的努力,一般都能站在人的頂端,然後被那些不努力的人仰望著。他也許會想意義這種事,但是在做的時候又會吧這種東西丟在一邊——畢竟意義這種事,本來就是自尋煩惱而已。
但是現在,路子凡第一次回頭看了。
洛痕有一句話,對於既定事實,千萬不要去思考意義,對於未定之物,千萬不要抱有期待。
一旦做了其中任何一件事情,就會墜入深淵。
路子凡如今回首過去,驀然發現自己所高舉的正義大旗已經支離破碎。
“你辦的第一件案子,”面具人說道:“那個搶劫犯一周之前被公司解僱了。因為公司老總有一個親戚需要來上班——他父親剛剛入院,那裡來的錢?”
“你辦的第二件案子,那個犯人母親臥床不起,全靠他照料,你把他送進去了,他母親怎麼辦?”
一件件案子,從面具人嘴裡說了出來,重重砸在路子凡的心頭上,侵蝕著他心靈的支柱,讓路子凡的心境搖搖欲墜。
然後,轟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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